住在台湾的姑回大陆探亲,显摆自己住75平豪宅,我:去我家看看_2
发布时间:2025-10-30 00:41 浏览量:3
电话是傍晚打来的,我刚在工地上跟施工方吵完一架,顶着满头灰回到家,手机就在玄关柜上声嘶力竭地唱着。
我爸接的。
“喂?哎!哎呀!秀莲啊!”
我换鞋的动作一顿。
秀莲,林秀莲,是我姑。我爸唯一的亲妹妹。
我爸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,那种掺杂着惊喜、激动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复杂情绪,像一团揉皱了的锡纸,在我耳边哗啦啦地展开。
“要回来?什么时候?下个礼拜?哎哟,那快了,快了!”
我妈从厨房里探出头,围裙上还沾着水渍,眼神里带着询问。
我对我妈做了个口型:姑姑。
我妈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微妙,像是往一杯白水里滴了一滴墨,看不出形状,但味道已经变了。她没说话,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,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声音好像都大了一些。
我靠在鞋柜上,听着我爸在那头激动地语无伦次。
“一个人?哦,带了孩子……阿鸿也来?好好好!都来!家里住得下!住得下!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住得下?
我们这套老房子,两室一厅,六十多个平方,我从小长大的地方。我结婚搬出去后,我爸妈住着是宽敞了,但要再塞进来两个人,还是台湾来的“贵客”……
我都能想象出我妈脸上即将结成冰霜的表情。
果然,电话一挂,我爸拿着手机,脸上的红光还没褪去,像刚喝了二两白酒。
“默默认识吧?你姑姑,林秀莲,下周就从台湾回来了!还带着你表弟阿鸿!”
我点点头,“听见了。”
我爸搓着手,在客厅里来回踱步,嘴里念念有词,“这都快三十年了……三十年没回来了啊……”
他眼眶有点红。
我理解他的心情。爷爷奶奶走得早,他就这么一个妹妹。当年姑姑嫁到台湾去,差不多就是这家里的头等大事,也是我爸心里最深的牵挂。
那时候,八十年代末,台湾在我们这种内陆小城普通工薪家庭的想象里,约等于天堂。
姑姑嫁了个台湾商人,坐飞机走的。送她的那天,亲戚邻里站满了整个筒子楼的走廊。我爸把最大的一口箱子扛下楼,我记得他的背影,挺得笔直。
姑姑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连衣裙,头发烫成时髦的卷,跟周围灰扑扑的人群格格不入。她抱着我爸哭,说会回来看他。
这一看,就是三十年。
“她住哪儿啊?”我妈终于从厨房出来了,手里拿着锅铲,像拿着一件武器。
我爸的兴奋劲儿被她一句话浇熄了半截。
“住……住家里呗。她都说了,就想回老房子看看,尝尝家里的味道。”
“家里?”我妈把锅铲往流理台上一放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“林建国,你看看咱家这巴掌大的地方,怎么住?让秀莲睡沙发?还是让她儿子睡沙发?人家在台湾住大房子的,你让人家来我们这儿挤鸽子笼,你安的什么心?”
“什么鸽子笼!这房子不好吗?默默认识不是在这长大的?”我爸的嗓门也高了起来。
“此一时彼一彼!”我妈寸步不让,“现在是什么年代了?你妹妹三十年没回来,你让她看看,咱们家三十年了,还住在这破房子里?你脸上有光?”
“我……”我爸被噎住了。
我知道我妈不是嫌弃姑姑,她是憋着一口气。
这口气,从姑姑嫁到台湾那天起,就一直憋着。
最早那几年,姑姑的信和包裹是家里的盛事。的确良的衬衫,塑料的电子表,还有带着繁体字的巧克力。每次邮递员在楼下喊一嗓子,我爸就跟个孩子似的冲下去。
信里,姑姑总是轻描淡写地描述着她在台湾的生活。
“这边家家户户都有彩电啦,叫‘彩色电视机’,好大的。”
“我先生带我去百货公司,里面的裙子,啧啧,真漂亮,可惜太贵了。”
“我们家也装电话了,想打给哥哥,可是你们那边没有。”
字里行间,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优越感。
后来,我们家也买了彩电,装了电话。再后来,有了手机,有了电脑。
姑姑的信渐渐少了,变成了偶尔的电话。电话里,她的口音变得有些奇怪,普通话里夹杂着软糯的台湾腔。
“哥哥,你们那边现在生活怎么样啊?吃得饱饭吧?”
“听说大陆发展很快,是不是真的?马路都修好了吗?”
“阿鸿学校要交补习费,唉,好几万台币呢,你们那边小孩子上学也要这么多钱吗?”
她对大陆的印象,好像永远停留在了她离开的那个年代。贫穷,落后,需要被同情。
而我爸,永远是那句:“好,都好。你放心,我们都好。”
他从不提自己下岗的窘迫,也不提我妈为了我的学费去菜市场卖过袜子,更不提我们家为了买这套六十平的房子,掏空了所有积蓄,还背了十年的债。
他只想让他远方的妹妹觉得,娘家一切都好,她可以安心。
这也就造成了姑姑认知里的一个巨大错觉。
她以为,我们还和三十年前一样,需要她的“接济”和“关怀”。
“行了,别吵了。”我开口打断了他们的争执。
我从包里拿出车钥匙,“她想住老房子,就让她住。酒店再好,也没有家的感觉。但是,不能让她觉得我们家只有老房子。”
我看着我爸,“爸,到时候你跟姑姑说,我结婚了,有自己的家。让她一定抽空,去我那边看看。”
我妈看了我一眼,没说话,但眼神里的冰霜,化了。
我爸愣了一下,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,“对,对!我们家默默出息了!是建筑设计师!自己设计的房子!”
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脸上又泛起了红光。
我心里叹了口气。
我知道,一场家庭内部的、不动声色的“面子战争”,即将拉开序幕。
而我,将是这场战争的主力。
接机那天,我特意开了我老公陈凯那辆车。
不是什么顶级豪车,但也是能摆得上台面的德系SUV,沉稳,大气,比我那辆小巧的MINI更符合“迎接贵客”的场合。
我爸我妈穿得都很郑重。我爸翻出了他压箱底的呢G2000衬衫,我妈也穿上了一件新买的香云纱连衣裙。
到了机场,看着国际到达的出口,我爸紧张得手心都是汗。
“会不会不认识了?三十年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。
“怎么会,你妹妹,化成灰你也认识。”我妈在一旁凉凉地说。
话音刚落,人群里就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
一个烫着棕色卷发,穿着一身碎花雪纺套装的女人,推着一个巨大的行李车,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。
她瘦了,老了。眼角的皱纹像细密的渔网,皮肤也没有照片里那么白皙。但那眉眼,依稀还是我爸抽屉里那张黑白照片上的模样。
“秀莲!”我爸喊了一声,声音都在抖。
姑姑循声望过来,先是愣了一下,然后眼睛一亮,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。
“哥!”
她扔下行李车,快步走过来,一把抱住我爸。
“哥!我想死你了!”
她哭了,我爸也哭了。两个年过半百的人,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,抱头痛哭,像两个走失后重逢的孩子。
我妈站在一旁,眼圈也红了,却倔强地扭过头。
我静静地看着,心里五味杂陈。
血缘,真是个奇妙的东西。无论时间过去多久,无论空间相隔多远,它就在那里,轻易就能击中人心最柔软的地方。
姑姑哭够了,才拉着我爸,看向我们。
“这是嫂子吧?哎呀,嫂子还是这么年轻!”她拉着我妈的手,热情地说。
我妈扯了扯嘴角,“老了,都老了。”
“这位是……默默?”姑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丝不确定。
“姑姑。”我笑着叫了一声。
“哎哟!我的天!长这么大了!”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,像是看一件稀奇的展品,“走的时候还是个小不点儿呢!现在都成大姑娘了!真漂亮!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跟在她身后的,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,戴着黑框眼镜,背着双肩包,一脸的倦容和不耐烦。
“阿鸿,快叫人!”姑姑回头催促他。
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,朝我们点了点头,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:“大伯,大妈,姐。”
这就是我那个只在照片里见过的表弟,林鸿。
“哎,好,好。”我爸连忙应着,脸上笑开了花。
寒暄过后,我爸要去推行李车,被我拦住了。
“爸,我来。”
我轻松地把两个大箱子搬上行李车,推着就走。
姑姑在我身后“哎哟”了一声,“默默力气这么大啊!像个男孩子!在大陆,女孩子都要干这种粗活吗?”
我脚步一顿,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妈的脸又沉了下去。
我回头,冲她笑了笑,“姑姑,现在不分男女,自己的事情自己做。再说,我经常健身。”
“哦,健身啊……”姑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“台湾的女孩子,都去练瑜伽,普拉提,那样体态比较优雅。”
我没接话。
战争,从停车场就已经开始了。
坐上车,姑姑像个好奇宝宝,东摸摸西看看。
“哎哟,哥,你们家现在可以啊,都买上小汽车了!”她拍着座椅,“这皮子,摸着还挺舒服。这车得不少钱吧?十几万?”
我爸尴尬地笑了笑,“这是默默和她先生的车……”
“哦,默默的啊!”姑姑立刻转向我,“默默可以啊,年纪轻轻就买车了。在台北,年轻人要买车可不容易哦,一个停车位都贵得要死。”
我一边开车,一边从后视镜看她,“还好,工作需要。”
“做什么工作啊这么需要车?”
“建筑设计,经常要跑工地。”
“哦……盖房子的啊。”姑姑的语气里,听不出是褒是贬,“那挺辛苦的。女孩子家,做点文职不好吗?在办公室吹吹冷气,多舒服。”
我妈在副驾驶冷哼了一声。
车子驶上机场高速,两旁是林立的高楼和飞驰的车辆。
姑姑的惊叹声就没停过。
“哇!这么多高楼!跟台北一样欸!”
“路好宽哦!比我们那边的中山路还宽!”
“哥,你看那个楼,好高!上面还有字,叫什么……中国尊?”
我爸在旁边,像个导游一样,骄傲地给她介绍着。
“那是咱们北京的新地标!五百多米高!”
“现在发展快,到处都在变。”
“你三十年没回来,肯定都不认识了。”
姑-姑的脸上,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。有惊讶,有新奇,但更多的,是一种不服气。
“是啊,是变了好多。”她幽幽地说,“不过,楼盖得再高,底蕴还是不一样的。台北虽然小,但是很精致,人文气息很浓厚。我们家附近就有一家诚品书店,我跟阿鸿常常去逛。”
她又开始了。
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。
我能感觉到,她正在拼命地寻找一种心理平衡。眼前的景象冲击了她的固有认知,所以她必须不断地从“软件”层面,比如“人文气息”、“精致生活”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,找回自己的优越感。
“是啊,读书好。”我爸附和着,他完全没听出里面的机锋。
“阿鸿就很喜欢读书。”姑姑立刻把话题引到自己儿子身上,“就是功课太忙了,没什么时间。台湾那边竞争很激烈的,不像你们这边,好像上大学很容易哦?”
后排的林鸿,从上车开始就戴着耳机,对着手机屏幕戳戳点点,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我妈终于忍不住了。
“上大学哪里都不容易,都得靠孩子自己争气。”
姑姑像是没听出我妈话里的刺,自顾自地说:“也是啦。我们家阿鸿就是太老实了,不懂得表现自己。以后还要嫂子和默默多帮衬着点。”
车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。
我把车开下了高速,拐进了我们家那片老城区。
路一下子变窄了,两旁是斑驳的居民楼和沿街的小商铺。
车速慢了下来。
姑姑看着窗外,沉默了。
这里的景象,大概更符合她想象中“大陆”的样子。
老旧的楼体,晾在窗外的“万国旗”,坐在马扎上摇着蒲扇的老人,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,那种新旧交杂的、复杂的生活气息。
“到了。”我把车停在楼下。
这是一栋九十年代的六层板楼,没有电梯。我们家在五楼。
我爸抢着去扛箱子,姑姑连忙拦住。
“哥,不用不用,这个箱子很沉的!”她转头看向我,“默默,还是你来吧。”
我:“……”
我妈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。
我没说话,拎起一个二十八寸的大箱子,另一只手又拎起一个登机箱,气不喘脸不红地就往楼上走。
林鸿跟在我身后,两手空空,还因为楼道里堆的杂物皱了皱眉。
姑姑在后面“哎哟哎哟”地叫着,“慢点慢点!别摔着!”
我一口气上到五楼,打开门,把箱子放在客厅。
我爸我妈和姑姑他们也陆陆续续上来了,几个人都有些喘。
“哥,你们……还住这里啊?”姑姑环顾着我们家小小的客厅,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。
这个客厅,放了一组半旧的布艺沙发,一个电视柜,一张饭桌,就已经被塞得满满当-当。
墙壁是前几年重新刷过的,但边边角角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。
“是啊,住了快二十年了,习惯了。”我爸笑着说,笑容里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。
“哦……”姑姑拉长了声音,“挺好的,挺温馨的。”
她嘴上说着温馨,但那挑剔的目光,已经把我们家从天花板到地板,都审视了一遍。
“就是……有点小。”她终于还是没忍住,说出了心里话,“我们家在台北,住的是一个75平的豪宅。”
来了。
终于来了。
我心里冷笑一声。这个“75平的豪宅”,我在电话里就听我爸学过好几遍了。
我妈的脸彻底拉了下来。
“75平?”她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,“那确实是‘豪宅’了。”
北京的75平,也就是个标准的两居室。在台北,或许因为寸土寸金,能被称作“豪宅”?
我不懂,但我大受震撼。
姑姑没听出我妈的言外之意,骄傲地挺了挺胸。
“是啊!在市中心欸!我们那个社区,管理很好的,有保全,有健身房,还有游泳池。我买的时候就好几千万台币呢!现在又涨了!”
她一边说,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、包装精美的礼盒。
“哥,嫂子,这是给你们带的礼物。台湾最有名的凤梨酥,佳德的,要排队才买得到哦。”
然后,她又拿出两个看起来像是地摊货的塑料包装袋。
“这个,是给嫂子的,真丝丝巾,很配你的气质。”
“这个,是给哥的,一个皮夹,牛皮的。”
我爸我妈接过来,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。
那凤梨酥,我前两天才在楼下的进口超市里看到过,一个礼拜的促销品。
那丝巾,色彩艳俗,料子粗糙,商标上明晃晃地写着“Made in China”。
那皮夹,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胶水味。
这就是她所谓的“礼物”。
一种居高临下的、带有施舍意味的、廉价的善意。
“阿鸿,你的房间收拾好了,就是默默认识以前那间。”我妈的声音冷冰冰的,她把那些“礼物”随手放在了茶几上。
姑姑好像这才意识到什么,连忙说:“哎呀,嫂子,你别误会。我这次来得匆忙,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贵重的礼物。主要是一片心意。”
“心意到了就行。”我妈淡淡地说。
“晚上我做饭,给你们接风洗尘。”我妈说着,转身进了厨房。
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。
姑姑大概也觉得没趣,拉着我爸,开始追忆往昔。
从筒子楼的邻居,到工厂里的师傅,她把认识的人问了个遍。
我爸耐心地一一回答。这个去世了,那个搬走了,这个的儿子娶了媳妇,那个的女儿生了孩子。
姑姑听着,不停地感慨:“哎,都变了,都变了。”
她的感慨里,带着一丝庆幸。仿佛在庆幸自己逃离了这个被时间改变得面目全非的故乡。
晚饭很丰盛,我妈拿出了看家本领,做了满满一桌子菜。
红烧肉,清蒸鱼,油焖大虾,还有我爸最爱吃的酱肘子。
姑姑一上桌,就“哇”了一声。
“嫂子,你太客气了!做这么多!我们在台湾,平时都吃得很清淡的。”
她夹了一块红烧肉,放到嘴里,咀嚼了两下,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。
“有点油欸。”她评价道,“我们现在都讲究健康饮食,少油少盐。”
然后她又夹了一筷子青菜。
“这个菜,是不是农药很多啊?我听人家说,大陆的食品安全……”
我妈的筷子“啪”地一声放在了碗上。
“秀莲,你要是吃不惯,楼下有麦当劳。”
姑姑愣住了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
“嫂子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我就是……关心大家的健康嘛。”
“我们吃了大半辈子了,身体好得很,不劳你关心。”我妈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。
我爸赶紧打圆场,“哎呀,吃饭吃饭!秀莲是好意,好意!来,尝尝这个鱼,你小时候最爱吃的。”
一场接风宴,吃得暗流汹涌。
表弟林鸿全程戴着耳机,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,仿佛桌上的战争与他无关。偶尔我妈给他夹菜,他才抬起头,敷衍地点点头。
姑姑倒是对他很宽容。
“阿鸿就是这个样子,比较内向。他平时学习压力很大的,你们不要介意。”
饭后,姑姑又开始讲述她在台北的“豪宅生活”。
“我们家那个厨房哦,是开放式的,我专门请设计师设计的。烤箱、洗碗机、净水器,都是德国进口的。”
“客厅的沙发是意大利的牌子,一张就要十几万台币呢!”
“我每天早上起来,就喜欢在我的大阳台上喝一杯咖啡,看看楼下的花园。那种感觉,啧啧,很惬意的。”
她一边说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们。
我妈在厨房洗碗,假装没听见。
我爸坐在沙发上,陪着笑,时不时“哦哦”两声,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。
我坐在旁边削苹果,刀法精准,苹果皮连成一条线,不断。
“默默现在住哪里啊?”姑姑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。
“她结婚了,跟先生住在城东。”我爸抢着回答,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。
“哦,城东啊。”姑姑想了想,“那边是不是都是新开发的?房价应该不便宜吧?默默他们买的房子,多大啊?”
“还行。”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,插上牙签,递了一盘过去。
“有多大啊?有我们家大吗?有75平吗?”她穷追不舍,仿佛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。
我看着她,忽然觉得有点可笑,又有点可悲。
这个75平的“豪宅”,就是她的倚天剑,屠龙刀,是她用来捍卫自己最后尊严的武器。
我笑了笑,说:“姑姑,这个周末,你有空吗?”
“有啊,怎么了?”
“去我家看看吧。”我说,“我亲自下厨,给你做顿饭。”
我的语气很平淡,但姑姑的眼睛,瞬间亮了。
她大概以为,这是我下的战书。
她立刻答应下来:“好啊!我倒要去看看,我们家默默的房子,设计得到底有多漂亮!”
周末很快就到了。
这两天,姑姑也没闲着。
我妈带她去逛了逛附近的超市和菜市场,她对物价发表了一番惊奇的感慨。
“猪肉这么贵啊!跟台湾差不多了欸!”
“这个进口水果,怎么比我们那边还贵啊?”
我爸带她去逛了逛故宫和长城,她又对人山人海的游客表达了强烈的不适。
“天啊,怎么这么多人!跟逃难一样!”
“还是我们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好,安安静静的,可以慢慢欣赏。”
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对比,而对比的结果,永远是台湾胜出。
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抚平她初到北京时,被那些高楼大厦和宽阔马路所带来的心理冲击。
周六早上,我去老房子接他们。
姑姑特意打扮了一番,穿了一件她自称是“设计师款”的连衣裙,还化了全妆。
表弟林鸿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,不情不愿地被他妈从房间里拽了出来。
“去姐姐家,要有礼貌,听见没有?”姑姑在他耳边叮嘱。
他敷衍地点点头。
上车后,姑姑又开始了。
“默默,你家在城东哪个位置啊?远不远?”
“不远,开车四十分钟。”
“哦,那还好。我们家就在市中心,去哪里都方便。捷运站就在楼下。”
我没说话,专心开车。
车子驶出老城区,进入了宽阔的四环路。
路上的车多了起来,两旁的建筑也越来越现代化。
姑姑看着窗外,渐渐不说话了。
她的脸上,又浮现出那种在机场高速上看到过的,混合着惊讶和不服的复杂表情。
“这里……是北京?”她喃喃自语。
“是啊。”
“怎么跟我印象里……完全不一样了。”
“三十年了,姑姑。三十年,一个婴儿都能长成一个壮汉了。”我说。
她沉默了。
车子下了四环,拐进了一片看起来就很“贵”的区域。
这里没有老旧的居民楼,取而代代的是设计感十足的玻璃幕墙写字楼,和掩映在绿树丛中的高档住宅区。
路上的车,也从普通家用车,变成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豪车。
姑姑的嘴巴,微微张开,忘了合上。
表弟林鸿也终于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,好奇地看着窗外。
我把车开进一个小区,门口的保安亭里,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冲我的车敬了个礼。
自动栏杆升起。
车子在绿树成荫的小区道路上缓缓行驶,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潺潺流水的人工溪流。
“这里……就是你家?”姑姑的声音有点发干。
“嗯。”
我把车停在地下车库,车位旁边就是电梯间。
电梯间明亮、干净,墙上挂着抽象画。
我们坐电梯上楼。电梯里,姑姑一直盯着那个跳动的楼层数字,一言不发。
我家在十六楼。
电梯门打开,是独立的电梯厅,正对着我家的入户门。
我用指纹开了锁。
“请进。”
我推开门,侧身让他们进来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个开阔的玄关。玄关过去,是一个巨大的、通透的开放式空间。
客厅,餐厅,厨房,连成一体,目测就超过一百平米。
巨大的落地窗,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,窗外是无遮无挡的城市天空和远处的中央商务区(CBD)轮廓。
阳光透过玻璃,洒在地板上,亮得晃眼。
整个空间以黑白灰为主色调,点缀着原木和金属元素,线条简洁,充满了现代感和设计感。
姑姑站在玄关,彻底呆住了。
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,一步也挪不动。
她张着嘴,眼睛瞪得像铜铃,脸上的表情,是完完全全的、不加掩饰的震惊。
那种震惊里,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。
表弟林鸿也“哇”了一声,摘下了耳机,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,眼睛都不够用了。
“这……这是你家?”姑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干涩,嘶哑。
“是啊。”我换上拖鞋,从鞋柜里拿出新的拖鞋递给他们,“随便坐。”
我爸我妈跟在后面,看着姑姑的反应,脸上露出一种扬眉吐气的、复杂的快感。
姑姑机械地换上拖鞋,像个梦游者一样,走进客厅。
她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张看起来就很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。
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造型独特的吊灯。
然后,她的目光,落在了那个开放式厨房。
中岛台,嵌入式烤箱,双开门大冰箱,还有一整面墙的定制橱柜。
比她口中那个“德国进口”的厨房,不知道高级了多少倍。
“这个房子……有多大?”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。
“不大。”我说,“建筑面积两百四十平。”
“两……两百四?”
姑姑的声音都劈叉了。
她猛地回头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怀疑,仿佛我在说什么天方夜谭。
“你……你没骗我吧?”
“姑姑,我骗你干什么。”我笑了笑,给她倒了杯水,“这是个大平层,四室两厅三卫。”
我指了指走廊的尽头。
“那边是主卧,带一个衣帽间和卫生间。这边是两个次卧,还有一个书房。”
姑姑的目光,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,眼神空洞。
两百四十平。
这个数字,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她那座由“75平豪宅”构筑起来的骄傲城堡里,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。
她引以为傲的一切,在这一瞬间,土崩瓦解。
“这……这房子……得多少钱啊?”她颤抖着问。
我还没说话,我妈就在旁边凉悠悠地开口了。
“没多少钱。也就是把你那个75平的‘豪宅’,卖个十套八套的吧。”
我妈这句话,说得又毒又狠,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精准地插进了姑姑的心脏。
姑姑的脸,“唰”地一下,白了。
她踉跄了一下,扶住了旁边的餐桌,才没让自己倒下去。
我爸赶紧过去扶住她,“秀莲,你没事吧?”
“我没事……”姑姑摆了摆手,声音微弱。
她抬起头,看着我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有嫉妒,有不甘,有失落,还有一丝……哀求?
我忽然觉得,自己刚才邀请她来家里的行为,有点残忍。
我只是想让她认清现实,别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待我的父母。
但我没想到,现实对她的打击,会这么大。
她就像一个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的人,忽然被我亲手叫醒,然后发现,外面早已换了人间。
“姑姑,你先坐会儿。”我把水杯递到她手里,“我去做饭。”
“默默,”她忽然叫住我,“这个房子……是你自己设计的?”
“嗯,我先生是做金融的,负责赚钱。我呢,就负责把我们赚钱买来的这个水泥壳子,变成一个家。”
我的语气很平静。
我没有炫耀,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但这个事实,对她来说,可能比任何炫耀都更具杀伤力。
她看着我,看了很久,然后,慢慢地低下了头,看着自己手里那杯水。
那杯水,倒映着她苍白失色的脸。
那顿饭,所有人都吃得心不在焉。
我做了很多菜,但姑姑几乎没怎么动筷子。
她一直低着头,沉默着。
偶尔抬起头,也是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,打量着这个房子里的每一处细节。
饭后,我带她参观了每个房间。
主卧里那个巨大的衣帽间,让她停住了脚步。
里面挂满了我和陈凯的衣服,包包,鞋子。
“你……这么多衣服啊?”她喃喃地说。
“女孩子嘛,总觉得衣柜里少一件衣服。”我笑着说。
她没笑。
她伸出手,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挂在最外面的那件风衣。
是Burberry的经典款。
她看了一眼吊牌,然后迅速地把手缩了回来,像是被烫到了一样。
在书房,她看到了我放在书架上的各种建筑设计类的大部头原版书,还有我得的几个奖杯。
在客房,她看到了我妈特意从老房子拿过来的,我和我爸妈的合影。照片里的我,笑得灿烂。
最后,我带她走上了阳台。
这是一个将近二十平的大阳台,我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。
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,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景。
站在这里,可以俯瞰大半个北京城。
远处,国贸的“大裤衩”和中国尊,清晰可见。
傍晚的霞光,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。
“真漂亮啊……”姑姑扶着栏杆,轻声说。
这是她今天踏进这个家门后,说的第一句,也是唯一一句,由衷的赞美。
“是啊。”我说,“北京的傍晚,很美。”
我们在阳台上站了很久。
风吹起她的卷发,也吹起了我的。
“默默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姑姑是不是……很可笑?”
我愣住了。
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。
我看着她的侧脸,夕阳的光,让她眼角的皱纹,看起来更加深刻。
“没有。”我说。
“你别骗我了。”她苦笑了一下,“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。”
“我那个75平的房子,在台北,真的算不错了。至少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”
“我一直以为……我一直以为,我比哥哥过得好。我嫁到了繁华的台北,我住上了自己的房子,我把儿子送进了好学校。”
“我以为,你们还像我走的时候一样,住在那个小小的、黑乎乎的筒子楼里,吃不饱,穿不暖。”
“所以,我每次给你们写信,打电话,都忍不住……忍不住想告诉你们,我过得很好。我想让你们知道,我当年的选择,没有错。”
“也想让你们……羡慕我。”
她的声音,越来越低,带着一丝哽咽。
“可是我没想到……三十年……变化这么大。”
“我那个引以为傲的‘豪宅’,在你这里,连个客厅都比不上。”
“我那些从台湾带回来的‘高级货’,在你眼里,可能就是一堆垃圾。”
“我……”
她再也说不下去了,捂着脸,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。
我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。
那一刻,我对她的所有不满、嘲讽、怨气,都烟消云散了。
我只觉得,眼前这个女人,很可怜。
她不是坏,她只是……被时代抛下了。
她用尽全力,在异乡扎下根,活成了她以为的“人上人”。
然后她带着这份骄傲,回到故乡,却发现,故乡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。
她的那点骄傲,被时代的洪流,轻易地冲刷得一干二净。
“姑姑,”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,“没有人觉得你可笑。”
“我爸,他从来没想过要跟你比什么。他只是希望你过得好。你过得好,他就高兴。”
“我妈,她只是……心疼我爸。她觉得我爸为你付出了很多,却总被你误解。”
“我呢,”我顿了顿,“我只是想让你看看,我们现在的生活。我们过得很好,真的很好。你可以放心了。”
姑姑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。
“默默……”
“家,不在于大小,不在于它值多少钱。”我说,“家,是有人在等你回来。”
“老房子虽然小,虽然旧,但那里,有我爸妈在等你。那才是你的家。”
姑姑的眼泪,流得更凶了。
从我家回去后,姑姑变了。
她不再提她那个“75平的豪宅”了。
也不再处处拿台北和北京作比较了。
她变得沉默了很多,但眼神,却比刚来的时候,柔和了许多。
她开始学着帮我妈做家务,虽然总是笨手笨脚的。
她会陪我爸去楼下公园散步,听他讲这些年厂里的变迁,邻里的故事。
她甚至开始尝试着,去了解表弟林鸿的世界。
有一天晚上,我回老房子吃饭,看到姑姑和林鸿坐在沙发上,一人戴着一只耳机,头靠着头,在看一个我看不懂的综艺节目。
林鸿的脸上,露出了难得的笑容。
姑姑也笑得很开心。
那一刻,我觉得,这比住在任何豪宅里,都更像一个家。
临走前一天,姑姑把我拉到房间,塞给我一个红包。
红包很厚。
“默默,这个你拿着。”
我推辞,“姑姑,我不能要。”
“你必须拿着!”她的态度很坚决,“这不是给你的,是给我的孙子孙女的。”
她看着我的肚子,笑了笑,“你跟我说,家是有人等你回来。我也想在这个家里,留点念想。”
“姑姑以前……不懂事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你是个好孩子。比你姑姑强。”
我的眼圈,一下子就红了。
我收下了那个红包。
我知道,这个红包里,装的不仅仅是钱。
是她放下了一辈子的骄傲,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真诚的祝福。
送姑姑去机场那天,还是我开的车。
车里很安静。
没有了来时的惊叹和比较,只有一种淡淡的离愁。
到了机场,办完手续,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。
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姑姑拉着我妈的手,一直在说些家长里短。
我爸在一旁,不停地嘱咐她,要照顾好自己,要常回来看看。
林鸿站在不远处,低着头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忽然,他走到我面前。
“姐,”他叫我,“你的微信,可以加一个吗?”
我愣了一下,然后笑着拿出手机。
他扫了我的二维码。
“姐,你那个房子……真的很酷。”他说,“我以后,也想当一个建筑师。”
我看着他,在他的眼睛里,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光。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加油。有任何问题,随时可以问我。”
“嗯!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。
姑姑站起身,最后拥抱了一下我爸和我妈。
然后,她走到我面前,也给了我一个拥护。
“默默,谢谢你。”她在我的耳边,轻声说。
“姑姑,一路平安。”
她拉着林鸿,一步三回头地,走进了安检口。
看着他们的背影,消失在人群中,我爸的眼泪,又流了下来。
我妈靠在他的肩膀上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。
回家的路上,车里放着一首老歌。
是罗大佑的《光阴的故事》。
“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
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
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的流转
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”
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,心里忽然很平静。
这场由“75平豪宅”引发的家庭风波,终于落下了帷幕。
没有赢家,也没有输家。
我们只是,都在这场风波里,与过去的自己,与固执的偏见,与那段被时间尘封的岁月,达成了一场和解。
姑姑放下了她的骄傲,我们收获了久违的亲情。
我想,这大概就是家人存在的意义。
无论我们之间,隔着多宽的海峡,隔着多少年的光阴,隔着多大的房子。
血脉里的那份牵挂,永远都在。
它会抚平所有的误解与隔阂,在岁月的长河里,沉淀成最温暖的底色。
回到家,我打开姑姑给我的那个红包。
里面除了厚厚一叠人民币,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。
卡片上,是姑姑娟秀的字迹。
“默默,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家。也替我跟你爸妈说声,对不起。”
我把卡片收好,走到阳台上。
夜幕降临,万家灯火。
远处的CBD,像一片璀璨的星河。
我拿出手机,给陈凯发了条微信。
“老公,我想家了。”
他很快回复:“我就在家里。”
我笑了。
是啊,家,不是那个两百四十平的水泥壳子。
家,是你在的地方。